Valeria✙潇

    沉睡在尘封的记忆匣子里的，是一位光芒灼眼的天使。相遇之初，宛若傲气的阳光穿透了海面、映亮了整片孤独的深海，让他忘却了长久的黑暗与冰冷。

    “麻烦出示一下车票。”

    一袭深蓝色制服的列车长微微鞠躬，平举着半臂摊开手心向乘客索要登车凭证。轻垂着的墨色刘海下，是一张稚气未脱却阴郁淡漠的俊脸。他的言行颇为有礼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从不直视任何人，目光始终逗留在捧着的记录本页面上，如同按照既定程序运行的机械。

     “啊？连我也要吗？”跨着腿坐姿有些夸张的少年眼神茫然地指了指自己。

    作为列车长上任以来，伏见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莫名其妙的反问，他脸色一沉往座位上撇了眼，深色的眸子顷刻染上了明亮的色彩。两鬓稍长的少年身上披着亮黄色的露腰短外套，与他的发色一样灿烂，澄澈的眼睛似乎每眨一下都会溢出暖光。

     “啧。什么‘连你也要’啊——？你要是低等动物或者无机物品的话就不用了，否则连神明都要受检，明白了的话快点把车票拿出来。”

    若在平时遇到这样的情况，他大概懒得多说一个字，动动笔就能略过。偏偏是这样一个形象特别又年龄相仿的少年令他脱口回答了，即使语气比平常明显差了一个度。

     “可是，我不是特地来搭车的，是来找你的啊！”少年清亮如泉水叮咚的声音一下子将四周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，本人却毫无自觉地继续滔滔不绝，“你是伏见猿比古对吧？应该已经收到通知才对。我是八田，从今天开始就要负责十三号列车的工作了，所以我们是搭档——”

     “所以，你没有车票对吧。”伏见皱起眉盯着人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，“啪”地一声合上了单手捧着的记录本，背过身冷冷地留下一句。

     “到了下一站就给我出去。”

     “诶等等！列车长？！不，伏见！我之后补票就好了吧？不会真的要赶我下去的吧？？”

    看着人往下一个车厢走去，八田急忙站起来，小皮靴咚咚地敲击地板紧随在列车长身后，如聒噪的小麻雀一路追问到驾驶室，此时列车也正好准备进站，速度持续减慢。

     “到你补票为止，别踏入这辆列车一步。”

    熟悉的奇怪声音突然刺入耳中，列车长有些不耐地捏了捏眉心的穴位，一字一句说完后一个转身像拎幼猫一样揪住八田外套的后领，不顾他“呜哇”地惊叫，将人提到了车门边，待到门一打开就送了出去。

    车门再次关上，列车缓缓驶出站外。伏见不觉意地瞄了一眼窗外，那抹橘色已经消失在站台的人群之间。

    果然无论是多耀眼的光芒，都会被这个无聊的世界淹没。

    耳边嘈杂的声音愈发强烈，他无声地感叹了句，决定不再去想那个有那么一瞬间闯入他眼里的男孩。

    驾驶室的窗户突然“咣咣”地响了两下，列车长循声抬起头，与从车顶倒挂着身子探下头来的男孩四目相对，顿时惊讶地微张开嘴，随即他看见了对方身后展开的雪白羽翼。

     “哟！”八田酷酷地挥了挥并拢的两指朝他打了个招呼，就迅速缩了回去，很快他又伸出双腿晃了晃，这回直接踩着窗框翻进了驾驶室内，得意洋洋地叉着腰笑道：“这里的话没有车票也无所谓了吧？”

     “……这里可是禁止闲人进来的。”

     “我说你啊。对初次见面的搭档也太不给情面了吧？”

     “搭档？”伏见冷哼一声，神情淡漠地望着八田，“不需要。不过，既然是上面的命令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就是了，别碍事就行。”

     “从刚才起就觉得你对我很不爽啊，虽说逃票了是我的错……抱歉了下次会注意的。”

    似乎不太习惯向人示弱，有些笨拙的少年眼球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总算老老实实地道了歉。而同样不懂接受别人歉意时该如何表现的列车长，愣了几秒后不自然地别过头，重新取出了几天前收到的卷轴打开。

    “火之座第一百五十六任天使长，八田美咲……吗。”

    “喂，那个名字就别……”

    “知道吗，尊贵的新任天使长，你是第四个接过这个包袱的人。”伏见心不在焉地浏览牛皮纸上的钢笔字迹，脸上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容，“我和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完全合不来，他们想撇掉这个麻烦的工作也是理所当然的。很快你也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啊烦死了！别叫我什么‘天使长先生’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……八田就好！”

    有点震耳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，硬生生地将伏见的后半句话给塞了回去。意识到自己又冲动了，他深呼吸冷静了一下，缓和了语气看着伏见的侧脸问道。

   “听你说了这么多，总算是察觉到了。伏见你难道……讨厌天使吗？”

    听见他轻轻地咋舌，八田立刻发觉这个说法不太妙，正苦恼着换一个问题，伏见却开口认真地回答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没错。不过是多了一双奇怪的翅膀，就自以为掌控了别人的命运的人，在我看来蠢透了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……！”

    说了一通狠话，他以为八田会受到打击而露出苦瓜脸，出乎意料，开朗的天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熟络地凑到他身边，完全不介意之前不愉快的相处。

    “掌控别人命运这种事我从来没有想过，也是第一次知道其他人有这样的想法，你说的我可能不太了解……但是啊，我也最讨厌高高在上的家伙了，被说成同类的话也会觉得恶心。”

    八田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看不见半点虚伪，把想表达的一股脑说出来后，他认真的表情一下子垮掉，重新凝聚起了轻松的笑颜：“所以，我们像普通人那样普通地交流就好了吧？”

    普通、平等地交流。

    心里抑制的想法像是藏在沙底的珍珠终于被发现，伏见平静的眸子里光芒开始流转。

    数量稀少的列车长，是介于天使与普通人之间的一种身份，面对上级要绝对服从，对待普通人则要戴上礼貌的面具，久而久之，几乎快要忘记了真实的自己、真正想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我想要的是……

    “突然说什么蠢话，你真的是天使长吗？”

    与最初打定的主意相悖，他的注意力终究一点点地被眼前的男孩吸引了过去，看清了他身上的每一处特征。稚嫩的脸庞和瘦小的身躯，让人很难把他和天使长的强大联系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你还是不相信我吗？”八田有些着急地闭上眼晃动身子苦想了一会，睁开眼时激动地打了个响指，“对了！干脆来做个约定吧。我要是今晚能不使用翅膀的力量就完成任务的话，伏见你就要把我当成和你一样的人，当然也包括不许再叫我‘天使长’，这样可以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这算什么约定……奇怪的家伙。”

    列车长愣了一下，转过身佯装不再搭理人。然而名为期盼的心情早已悄悄越过地平线冉冉升起。

    而那个声音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。

 

    下层的世界里不存在人类可以饮用的正常水源，同样，勒西耶珊瑚海也并不是常态的大海，一望无垠的粉色液体冰点很高，低于18摄氏度的时候海面就会凝固。

    上面世界的昼夜温度与这片区域的完全相反，因此晚上到这个地方的研究团队可以顺利地潜下海底。伏见与八田的任务则是清理浅海可能存在的障碍，等他们回来时能顺利上岸。

    好奇心旺盛的天使长望着穿戴严实的人群陆续潜入水中，双眼眨巴个不停，似乎想从水面上透视海底的调查工作。

    眼神飘向踮起脚尖夸张地往外探身子的人，伏见不由地心想他会不会一头栽进波浪里去。

    “想看清楚些的话飞过去不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似乎没听见伏见的话，八田眺望着远处，却是换了个话题：“他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啊？好像说要采集那个叫什么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晶体化珊瑚样本。这是最近才出现的现象，听说可以通过这个现象找出异变的本源。”

    “异变？不是说因为辐射吗？”

    随意翻开一本教科书都会重复地写有这样的内容，八田不需要刻意去记也已经看得烂熟。

    “谁知道呢，风之座负责的是科研领域，尤其专注于陨石和天使力量方面的研究，这次的采样工作说不定会有重要的发现，也许明天你说的就已经过时了。”

    熟练地解说着这一切的列车长神情恍然一黯，无意识地喃喃。    

    “毕竟世界的变化是连神也阻止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“厉害……没想到伏见你知道这么多！‘连神也阻止不了’这种说法也超酷的！上面的人从来没有谈过这些，说的尽是些搞不懂的事，那个新的什么法、还有职阶更替之类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看来你也过得够呛。”

   讨厌既伤脑筋又无聊至极的话题，共鸣点又增加了一个。伏见忽然发现自己也许并没有想象中排斥这位新搭档，距离不知不觉间在拉近。    

    相较他而言，八田的表情过于丰富又变换迅速，像是缀满星光的夜空瞬间被朝霞烂漫的黎明覆盖，他所说的最平常不过的话语，似乎因为能引起八田这样的变化而显得不可思议。想更多地了解对方，这样的心情到底是哪个时刻萌生的已经说不清了。

   “虽然我还想听你说更多的事，不过看来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躁动的海浪上空，尖锐鸣叫声此起彼伏，八田少有地严肃起来，紧盯着形似海鸥的凝聚物掠过海面直朝沙滩而来。那是这片海洋里最常见的怪物，时常会逗留在岸边。

    “要是你因为草率被干掉的话，我可不负责。”见他完全没有显现天使羽翼的意思，伏见皱了下眉提醒道。

    “你说谁会翘辫子啊——！虽然来之前就听说了伏见你是个很强很厉害的人，但我的力量也不会输给你的！”

    八田傲然笑道，利索地抽出了别在后腰的银色短刀，火舌瞬间舔上了利刃，对准了俯冲下来的一只猎物，抬手划破空气的同时也撕裂了它的腹部，而后小孩子气地想回头向伏见炫耀，却见他轻飘飘地踏在空气阶梯上，手微抬起那一瞬就击散了一小片。

    收起羽翼极大限制了天使的能力，尤其飞行类的怪物是个大麻烦，在地面上战斗的话无疑有些吃力。八田也尝试着利用伏见的能力形成的旋风升到高处，不稳定的风向令他根本没法在上面保持平衡，只能颤巍巍地定在空中。

    “那边漏掉了几只噢！”他在下方指着不远处几只盘旋的怪物喊道。

    “太远了。”

    目测了一下距离，伏见摇了摇头。对着自己使用力量，能做到浮空已经不容易，他做不到像天使那样自由飞到任何位置，只能先缓缓下降。

    “你能把我送过去吗？我去灭了它们。”八田问。

    明明连站立都不太稳妥，还要逞强吗。

    伏见低低叹了口气，在他身上添了层风力，再顺势将他往怪物群的方向推了一把。八田很快适应了这样的战斗条件，火焰渐渐在脚下形成了一块轮廓模糊的滑板，他兴奋地呼喊了一声，乘着风轨疾速冲了过去，轻松地跃起将猎物斩落，如同焰火燃放在空中炸开，被击碎的粒子伴着火星细细密密地散落，划出无数道光痕。

    分明只是借了些许力量，八田却能将这点助力很好地运用了起来。他也许并不懂力量混合使用的原理，只是凭着直觉和想象就去做了，冲动之举的结果倒是意外的惊艳，令伏见一时看得出神。

    似乎因此被钻了空子，伏见马上又听见了宛若恶魔耳语的声音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，震得大脑无法思考。他难受地捂起双耳，无暇应对周围的状况。

    “伏见！背后！”

    八田这一喊让他一惊，迅即回过头，却见一道火光闪过，紧接着前方传来一声惊叫。

    使尽了全力掷出的武器成功将偷袭的敌人切成了两半，然而代价是身体跳出了风力护着的范围，直直地掉落下去。八田清楚如果来不及展开翅膀，这个高度摔下绝对会粉身碎骨，但不甘于放弃约定的情绪又使他迟迟不愿行动，选择把安危交付给搭档。

    千钧一发之际，背部仿佛被巨大的手掌托起，他的身体正置于旋风中心，温柔的风包裹着他缓缓降落。脚刚一碰地，他就迫不及待地朝伏见降下的方向跑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谢啦伏见，能相信你真的太好了！”

    伏见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那张天真的笑脸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心脏几乎要和八田一起坠落下去。确定八田安然无恙后，他才发现那个讨厌的声音减弱了许多。

    他很确信一直在寻找的声音源头就藏在附近，这次不能再让它逃了。

 

    瞭望整个勒西耶海岸，能称得上藏身之地的只有近海的一个天然洞窟，如果那个声音是某个实体发出的，大概会躲在一些阴暗的地方吧。

    伏见随意拧了拧吸饱了海水的裤腿，瞥了眼紧随在他身后的少年。

   “你怎么也跟来了。”

    “当然的吧！我们可是搭档。”八田不假思索地回答，但下一秒又想起伏见还不肯承认这个关系，于是硬把话拐了个弯，“和你一起行动是我的责任……这样说的话你能接受了吗？”

    现在用第一个理由也没关系。伏见默想着，也不打算说出口。

    “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吗？”八田试探着问。

    这回他的问题被置若罔闻，伏见缄默地摸索着墙壁往里面走去，任由他跟在身后。知道伏见不愿意回答，他也自觉地放弃了追问。

    从外部看来这只是个普通的洞穴，探索到比较深的地方，开始出现湿润的不知名植物，布满了石壁的每一个角落。洞内依稀能听见外面海浪拍岸的沙沙声响。

    像是完全没有目标，伏见一个劲地往前走，看起来不到达尽头不罢休。八田一点也不敢松懈地跟着，感觉稍微慢下来，前面的人就要不见踪影了，本来就细微的火光随着急促的步伐摇晃得厉害，植物的影子张牙舞爪，越发瘆人。

    直觉告诉他这是危险的气味，他尝试唤了声“伏见”，对方一点也没有反应，异常执着地快步向前赶。

    “猿比古！”

    响彻洞内的声音终于成功刹住了伏见的脚步，他有些恼怒地回头：“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“虽然不知道你在找什么，但是这样下去来不及回去吧？再说了，这个地方真的很让人不舒服……”八田抓住他一条手臂，有点不安地环视着四周。

    八田的手心就像捏着小簇的火焰，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令人安心的温暖，让他本来烦躁到极限的头脑稍稍地冷静下来。其实双耳清净了这么久，他明明已经知道不可能找到痕迹了，只是不甘心再一次错失了机会。

    然而就在此时，脖子像是被什么紧紧扼住，呼吸迅速变得困难起来。

    这里是……！

    伏见不得不承认自己刚刚真的失了理智，以致于忘记了重要的事情。

    浅海的洞窟里通常长有一种藻类会释放大量氧气，但一段时间后便会回收，一点不留。依赖氧气生存的生物，在这种空间里难逃窒息而亡的命运。刚刚如果仔细观察一下这些植物，肯定会发现这一点。

    离洞口的距离太远，如今就算加快速度也根本走不了几步。头脑已经因为缺氧渐渐控制不了身体，在视野被黑暗完全封闭之前，几根雪白的羽毛从他的眼前飘落，然后空气忽地急速后退。

    重新接触到外界时，两人重重地摔落到海里，幸好正值退潮，海水只淹至胸口，否则对于筋疲力尽的他们来说也是个不小的麻烦。他们互相扶着肩膀爬上岸边，一躺一伏地倒在沙滩上大口地喘着气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用了力量……啊——我输了！”八田向着无边的夜空无力地喊了出来。

    在晕乎乎的状态下扛着一个人飞出来，八田最后也脱力地坠下，浑身都湿了个透，连翅膀也浸泡了海水，白色的羽毛粘到了一起。当然伏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，发尾湿漉漉地贴在脸上，制服也染上了更深的一层色调，看上去一样狼狈。

    “八田。”旁边的人突然轻声唤了他一声后，犹豫了半天，缓缓向他伸出了手，“谢……了。”

    那双不算很宽大的羽翼，本来约好了这个夜晚不会使用，结果为了救他而展现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嘿嘿，这次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！但是这个状态你也拉不起我来就是了。”八田释然地笑道，紧紧地握上了那只手。

    也许赌约在那一刻已经不重要了，他们的关系早已悄悄地发生了变化。

  

    “哟！早啊伏见！”

    新的工作日，十三号列车的驾驶室再次迎来了闹腾的乘客。

    “笨蛋，说过白天不要到这里来。”

    已经有点习惯了八田带来的小惊吓，伏见淡淡地看了眼倒挂在车窗上的人，他那澄黄的外套受重力影响反向垂下，像极了一块充当背景的幕布，显得有些滑稽。

    很快，他轻巧地跃到了车内，坐到窗台上翘起腿，拉长了声音向人抱怨：“可是呆在上面真的超无聊——还是在这边更好，因为伏见会听我说话的吧。”

    “工作以外的暂且不论，你觉得直接往驾驶室跑我就不会追究你的车票了吗？”

    “昨天的你不也没追究？”

    “昨天只是还你人情，今天要是没有的话一样会让你下车的。”

    “伏见——就不能给你的搭档一些特别待遇吗？”

    看着刚才还神气得不行的天使瞬间变得蔫头耷脑，处于工作正经状态的列车长反而来了些想要欺负一下对方的兴致。

    “可以。”伏见淡淡一笑，在笔记本上写好的日期旁边随意标了个五角星。

    “你欠的车票我会先记录下来。总有一天会让你还的。”

     之后……

     我也会有把我的事告诉你的一天吧。

-tbc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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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章开始是回忆杀啦～